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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重色愈浓》第5章丨张贤亮
到他们相距五、六步的时候,他才猛然认清:这个人正是文玉奇所说的“那个人”、“他”——阚星文!
阚星文脸上虽然带着微笑,但这种微笑很不自然,看不出表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qíng);周原的面孔和上肢的肌(肉ròu)也牵动起来,同样很难确定应该表现一种什么姿态,是应该伸出手去呢?还是含糊过去呢?
这两个人(身shēn)高、肩宽、年龄都相同,都有一个圆圆的硕大的头颅和一副聪明的面貌;尽管两个头颅上的黑发中已夹杂着银丝,眉宇之间却都仍然透出勃勃的英气。不同的是周原长的是一对马来人型的大眼睛,开朗而(热rè)(情qíng);阚星文长的是一对蒙古人型的细长眼睛,沉静而有毅力。这两个二十一年没有见面的密友和敌人就这样默默地、然而又是气概轩昂地对视着,好象谁也不愿意首先饶恕对方,在周原的眼神里,更有一股挑战的意味。
最后,还是阚星文打破了僵局,他淡淡地一笑,把视线移向花坛中的一株树上,说道:“我早听说你要回来了。我回了一趟北京,昨天才回来,没有能欢迎你。”
这话不知是真诚的,抑或是讽剌,周原一时还品不出味道,只好随问了一句:“家里都好吧?”
“家母去世了,我是回去送葬的。”阚星文又是淡然一笑,垂下了眼睛。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周原这才发现他两鬓已经斑白了,下眼睑布着渔网似的细细的密纹,并且奇怪地拄着一根紫檀色的手杖,更增加了他的老态。虽然他曾耳闻阚星文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过冲击,但没有想到在这个人(身shēn)上竞留有这么深的痕迹。
“八十多岁的人了,风烛残年。不过她老人家能拖到现在去世,最后还算得到点安慰。”说完,阚星文头略微一扬,并且抬起眼睛,里面闪出一点愉快的光辉,好象要在周原面前再现他二十年前的神采一样。但周原知道他是在压抑内心的悲伤,同时,他在北京曾见过的那位老太太慈祥的面孔又浮现在眼前,使周原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同(情qíng),反而觉得有点抱愧地低下了头。
两个人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了,一同僵立在花坛旁边。阚星文用手杖尖拨动着花坛里的石子,周原也象是对花坛突然产生了兴趣,呆呆地看着仅有寸把高的草木植物。学生们看见严肃的校长和同样严肃的老师站在一起,都远远地绕道而行,没有什么能把他们从窘境中挽救出来。最后,上课铃响了,才把他们从迷茫中唤醒,两个并肩向那个古代建筑的大门走去。路上,周原又发现了他已经成了跛子,但阚星文没有回答周原惊奇的目光,仍然是淡淡地一笑,在语文教研室门和他客气地分手了。
四阚星文一跋一破地走进校长办公室,颓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早料到和周原见面时会有难堪的局面。两个正直、自重而又敏感的人,对过去的芥蒂,不会象油猾的人那样轻易地掩饰过去。并且,今天的重逢,更掘起了他虽然已经埋藏在心底然而还没有全部消失的伤感。周原脸上还残留着青年时代的影子,而他呢,记载着痛苦的皱纹早已爬上了高高的额角,并且又成了一个半残的人。一种混合着嫉妒、悔恨、懊丧的(情qíng)绪轻轻地啃啮着他的心。他用手掌使劲地抹了两下脸,随手拿起放在办公桌上的一份材料,想排开心头的纷乱。但是,想不到这份材料又和周原有关,他不由得仔细地读起来。
材料上附着教务处主任苏汉远的一张便笺:
“……局里打电话叫我,估计一个多小时即可回来参加汇报会。这份材料你看一下。我的意见是:现在以孔孟作补充教材在政治上是错误的;一个过去犯过严重错误尽管已改正处分)的人再这样做更是危险。这是一个应注意的倾向,望你考虑给予适当批评。下午会上我们统—下径……”
下面,是周原从《论语》和《孟子》上摘录的一些章节,还附有周原按历史顺序整理的中学语文教材文言文课文的编0,以及为什么要用《论语》、《孟子》上的节选来作补充教材的说明。文字简短有力,贯串了历史唯物主义精神,同时还有编目作为旁证,倒使阚星文第一次发现现在语文教科书中的确存在着这么一个空白,并且奇怪语文教材的编纂者直到现在还在这个“(禁jìn)区”前面表现得那么怯懦。
他把材料放回桌上,但脑子里并不是在“考虑给予适当的批评”,而是回到那早已消逝了的、仿佛已经成为梦境的过去,回到二十三年前那次毕业晚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