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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的子孙》第9章丨张贤亮
烁烁的星星。星星又像会下子儿,越繁衍越密,一会儿就在头顶上撤下一大片。道路已经模糊不清了,只有风带来一阵阵湿润的空气和微弱的汩汩声,说明驴车还靠着河沿。
呱哒、呱哒、呱哒……驴蹄声均匀而单调,像县委墙上那面挂钟的砣砣在摇摆。真的,时光飞逝,岁月如流,这一切过去了多少年啊书注释》等。,但现时想起来还跟昨天一样。
这时,他又返回来想起贺立德。这种联想是很自然的,因为他跟尤小舟和贺立德有了私人情谊,都是从他们倒霉的时候开始的……
一九六六年,先是从北京来了一帮“红卫兵”、“丫停丫停”的,在县城刷了好些大标语。有一股子还跑到魏家桥的黄河边来,叽哩哇啦地挤在一张羊皮筏子上。告诉他们危险,他们不听,还手舞足蹈地叫唤“浪遏飞舟”。结果,筏子让他们弄翻了,一个小尕子没爬到岸上来,四五十个庄户人往下游寻了三四十里都没寻见尸首,其余的才水淋淋地逃了回去。以后,又说是中央下来了多少多少号文件,县城机关、学校、工厂的人刷地一下子都成了“革命造反派”。这些“造反派”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揪已经调到地区去的贺立德。
批斗贺立德那一天,他作为魏家桥大队的代表,也应召前往参加了。批斗大会设在县委前面的大广场上,黑鸦鸦的一大片,总有几千人,正是报上常说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批斗之前,“造反派”的宣传队先演节目。一群穿绿军装的男男女女上了台,个个浓描艳抹,竖眉立目,一会儿站成一排,倏地又人踩人地叠起罗汉,舞着拳头,扯开嗓子大喊:
革命的你就站过来!
不革命的就滚他妈的蛋!
滚他妈的蛋!
罢他妈的官!
杀!杀!杀!
嗤!这是啥节目?还不如过去集上耍皮影子唱的好听哩!他坐在台下,无趣地伸起脖子环顾了一下四周,蓦然,往昔的情景突地在他意识中跳跃出来:这个广场,他是太熟悉了。小时候,他经常赶着毛驴来赶集。天还没有亮,怀里揣着妈妈昨晚上烙的馍馍,把杂毛织的褡裢朝驴背上一甩,颠呀颠地一阵小跑,三十多里路,到集上也就刚出太阳。那时候,广场上当然没有铺柏油和水泥,被人踏车碾成粉未的黄尘和牲口粪,厚厚地积了一层。光脚丫子在上面走,又凉爽又软和。清晨,嗅着洒上露水的尘土和牲口粪便的清凉气息,简直沁人肺腑……
批斗大会会场西面,现在县上最大的一所中学的旧址,在当时是集上最高的建筑——一座用土坯砌成的洋教堂。他听过那里面老唱“天主爱我,我爱天主……”洋教堂上有个尖尖的小塔,塔里面有口小铜钟。要是逢集那天正是礼拜,你听吧,那口钟就丁儿当儿地晃荡起来,隔七八里路都能听见,惊得家鸽子和野老鸹成群成群地扑腾扑腾乱飞。中学前面的操场,是过去洋教堂的花园。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西红柿。那藤条上垂下的又红又大的洋果果子,曾使他多少次流连忘返。啊,那是什么年月!人经的事情少,见的世面少,人也就那么单纯朴实。
批斗大会的台子下面,正是当年姜麻子开的包子铺,带卖羊杂碎汤。这是那时县上最高级的食堂。铺子前面老是飘出如雾的蒸气,香味四溢,集上几乎所有的狗都集中在这里。<BR>
“嗬,刚出笼的热包子咧!一咬一嘴油……咋的?小兄弟,来一盘吧?”那时候,卖吃食不论斤两。
他摸摸怀里的烙饼,咽下一口口水。老爹死得早,光阴就靠他这个少年人维持,他已经懂得算计了
“来碗杂碎汤吧。”
“好——一咧!”
麻子真舍得放作料。热腾腾的杂碎汤上浮着厚厚的一层辣椒油,再撤一撮香菜,有红有绿,看着就叫人嘴馋。杂碎汤沾烙饼,吃得满头冒热汗。后来,姜麻子看他大小也是个顶门户的掌柜的——黄河边上,地广人稀,许多贫农也有自己的土地——干脆给他立了个折子。那种红皮折子,现在已经失传了,就和台上宣传队的手风琴一样,一拉好长,合起来像本小红书。吃一碗杂碎汤,在上面记上一笔,庄稼熟了以后再结账……
可是,现在,姜麻子也低着脑袋站在一大帮等着上台给贺立德陪绑的牛鬼蛇神中间。原先老剃得光光的青皮头顶上,枯焦的乱发像经了霜的三棱草。挂在脖子上代替那肮脏的羊皮围裙的,是一块写着“反动资本家”的大牌子,他知道姜麻子的包子铺里,伙计自来就是姜麻子的老婆儿女。咋成了资本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