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阅读五分钟,给心灵放个假!
◆ ◆ ◆
《河的子孙》第6章丨张贤亮
奇怪,贺立德也没有向他交代政策,只叫他管严管紧,可是真要由着他自己的兴致一胡一 扯,倒往往能扯到点子上。他就这样一胡一 扯了一顿饭的工夫,政治干事听得咧着嘴直笑,尤小舟也收起了犟头犟脑的神情,看着他似有所思。
“好吧,”他摹仿贺立德的动作,手在那张破桌上一拍。“我先带你去住下。”于是,他按原定计划,把尤小舟安顿在老贫农——他三叔魏老汉家里,临时决定让魏老汉教他积肥——这可是个轻省活。
临出门,他回头又看了这斯斯文文的、“非行凶作歹之徒”一眼。没料到,尤小舟对他鞠了一躬,用陕北口音一温一 和地说了声:
“谢谢!”
这一来,倒闹得他涨红了脸,他支支吾吾地走出门。
他三叔魏老汉追了出来。
“天贵,我……咋对他呢?”
“咋对他?不是原来说好的么?”
“不说来的是个坏家伙么?”他三叔仿佛也有点怀疑,不过也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接着又说,“那么……我咋给他吃呢?”
他三叔是当时食堂的炊事员,不得不问这个。
“咋给他吃,大伙吃啥他吃啥不就完了。”他说:“隔三下五的,也单另给他做点好的,人家原来是县委副书记,跟贺书记就差那么一点点子哩。贺书记的条子上说,他还有工资哩,他会谢谢你的。”他把重音放在“谢谢”两个字上。
他顺着庄子边上的小渠走了。一路上他边想边笑:“谢谢!”这家伙真有意思!还会说“谢谢”,这可是个文明词儿。他活了三十多岁没听人跟他说声“谢谢”,他觉得这个词就像集上卖的杏干,越嚼越出味道。
不久,他领着他们队的民工上渠去了。黄灌区的引水渠年年都得清两次淤,春天准备春灌,秋天准备冬灌。在渠上,附近社队的民工都集中住在一个工区,“大跃进”的严重后果已初步暴露出来了,他们魏家桥在高征购以后还多少留下点粮食,而其他队的食堂却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离家近的民工纷纷跑回家去,而带回来的全是糠菜饼子——这还是去年存下来准备喂猪的饲料。于是他想起了他们庄子上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清淤完了工,他回到家就急急忙忙打发他上小学的大儿子去请他三叔。
“咋的个?那个犯错误的县长这些天咋样?”
“唔,他嘛,干活,倒是肯下力;吃呢,给他吃啥就吃啥。”他三叔吧咂着烟袋锅,思忖着说,“他就是一天到黑不说话,好像有一脑门子官司。吃完饭,就捧着书本、本子,光出神神不言喘……哎!他还有个怪事,每天一清早,天还没大亮,就往河沿上跑,也不知他干啥去。”
“别不是想跑吧?”他想起了贺立德的嘱咐。
“不像。每天他还回来,再说,河边的羊皮筏子也收起了,咋跑?”
“嗐!”他突然一惊,“别不是憋着要跳河吧?”
“唔,对了!我还没想起这一招来。”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他三叔最小的一个娃娃趴在他炕前的窗户上喊:
“三哥,三哥……”
他猛地翻身坐起来,一时搞不清喊他干什么,揉着惺松的睡眼在炕上发呆。他堂弟又压低喉咙说。
“那个‘右倾’走啦!奔河沿去啦!”
他一蹦子跳下炕,匆匆趿上鞋,披上衣裳开开门。
“往哪个方向?”
“北边。”堂房弟弟手一指。
月亮落下去了,星星还在闪耀,东方的天边只有一抹淡淡的亮光。公鸡在鸡窝里扑腾着翅膀,蓦地扯长了喉咙,发出第一声响亮的报晓声。